半月後——蘇芳和平常一樣在傍晚的時候提著飯糰又去探監。
於是,獄吏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你怎麼又來了?中午的時候不是已經把謝禮送過來了嗎?你還真是一個不辭辛苦的傢伙。」
蘇芳沉默了極短的時間,然後輕吸了一口氣,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一個很孝順的兒子呀?」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的。」
「喂,我說啊,這可是我抖的『包袱』,你應該笑才對。別用這麼深有感觸的沉重語氣回答好不好?那麼,可以讓我進去了嗎?」
蘇芳和平時一樣走到門口,進去的一瞬間,閉上眼睛望了望天。
秀麗一個人趴在閑置官吏房間的桌子上。四周已是一片漆黑,清雅和楊修都已經回家了。蘇芳也只是在傍晚的時候露了一下臉,肯定也已經回家了。
「……這算什麼事呀!……」
——結果就是到白天也沒有人來,時間空下來為止竟然費了這麼多天。
一想起要算日子就覺得恐怖,所以打算不去計算日子——可還是忍不住算了算,臉色不由得變得蒼白。
「……不會吧……還有二十天就到期了……?!」
「啊,你果然陷入了消沉中。」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秀麗吃驚地抬起了頭。
「狸狸!你還沒回去啊。」
蘇芳拉過身邊的椅子,跟平常一樣抱著椅背坐下了。知道蘇芳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去哪裡的秀麗低眼詢問。
「令尊……還好嗎?」
「恩,高興地說你做的飯糰很好吃喲。不過,我倒是希望你別老是哭喪著臉整天問這個。」
「……哦。」
蘇芳以手托腮環視了房間四周之後,輕輕地抓住了秀麗的鼻子。
「真是的,你的愛管閑事還真是經得起千錘百鍊。雖然對你有點無語,不過還是很佩服你哦。」
回顧這半個月,秀麗實在找不出反駁的話來。
「和楊修一樣想考吏部的其他進士也是蜂擁而至,不請自來。更糟的是跟這件事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叔叔爺爺們的商談我也得奉陪。」
秀麗突然又倒在了桌子上。
——確實是這樣的。
像楊修這樣的不是因為學識能力而是因為禮儀教養的問題而放棄吏部考試這樣的其他出身於平民階層的進士們也不知從哪聽來的這個傳言,紛紛抱著一線希望來向秀麗和清雅低頭求教,開始擺起桌子學習練字和禮儀的練習什麼的。
也不知傳的是什麼謠言,已經漸漸由「脫離冗官對策室」而被人誤認為「心理諮詢煩惱傾訴室」了。就連那些和升官發財已經沒有關係的閑得無聊的高官們,以及純粹是出於興趣和好奇的官吏們也開始有空就來瞧瞧。
「說什麼來著『最近女兒開始不怎麼跟我說話了』,『最近的年輕人真不知道在想什麼』,還有『最近被妻子冷酷地對待』,據說說這話的竟是上三位的高管。」
最近簡直已經變成了不分年齡和官位,奇妙的不同輩人之間進行交流的場所。
與此同時,更出人意料的是那些高齡又有空閑的官吏實在看不下去那些笨拙的進士們,開始教給他們禮節規範,把自己年輕時候當官的經歷講給他們聽,把作為閑置官吏在工作上和和處理人際關係的實際有效的秘訣都教給他們。那些好象奏了效——
「已經陸陸續續地開始有願意用閑置官吏的地方了。」
秀麗嗖地站起了身。
「就是啊,於是就有些勢利眼的人,開始來炫耀自己已經被僱傭了——」
「那麼,你呢?打算怎麼辦?」
秀麗詞窮了——翻白眼瞪著蘇芳。
「……狸狸你真壞!」
「我哪壞了。只不過詢問一下你的近況而已。」
「……你在說我太天真了是嗎?」
「是。結果老是把自己的事推到最後,你到底打算怎麼辦?真是的!」
蘇芳的話雖然很直,可是一點諷刺的意味也沒有。好象單純的只是對秀麗無語了。
「但是我對你確實很佩服。本來以為你一定會中途放棄。能夠奉陪他們到這地步——你能經受千錘百鍊,徹底地做到這個份上,確實讓人無話可說。」
「……狸狸,你要想諷刺我就直說好了……。」
「不,我是真的很佩服你。」
蘇芳很難得的一笑。也許是因為蘇芳的笑容難得一見,所以看到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心裡總是怦的一跳。最初看到的是被逮捕的時候,所以總是跟奇怪的不祥的預感聯繫在一塊兒吧。
「反正,你自己的事,還沒有放棄吧。」當然了,不是還有半個月嗎?還有足夠的時間去努力。」
「是啊,你和別的傢伙不一樣,你有門路。已經有幾家來找過你了吧。」
「這倒是有——可是……」
如果說的話肯定又要惹蘇芳生氣了,所以秀麗倏地閉了口。不知為什麼,老覺得自從免職騷動事件以來,立場發生逆轉,自己老是惹蘇芳生氣。
「……沒什麼。話說回來,狸狸你怎麼辦,你沒事吧?」
「我說你啊,有擔心別人的閑工夫,還不如先擔心擔心自己。」
突然,蘇芳注意到了豎在角落裡的二胡。
「那是什麼?」
「啊,中午的時候為那些進士們拉的。他們說只聽過曲名,不知道內容。據說有時候會突然列入吏部考試的內容……為了以後比重逐漸提高的出身於平民階層的考生,我覺得吏部考試也應該改善一下內容。確實禮儀規矩是比較重要,可是能做到一定的程度不就夠了嗎。像敬語這種東西是在工作中出錯不斷被人糾正才能不斷掌握的。像用字的好壞更何況姿勢的好壞這種東西。」
「你不會想要把這件事上奏吧。」
「……可能吧。你不覺得太可惜了嗎?好不容易既有幹勁又有能力,卻因為一個發音而當不成關這樣的。」
蘇芳微微笑著看著二胡。
「……如果我讓你為我拉一曲,你會為我拉嗎?」
「好啊。」
「但是現在不是已經很晚了嗎,這行嗎?怎麼回去呢?明天是休息日吧?」
「……狸狸,你問的順序好像顛倒了啊……」
手一拿起二胡,秀麗突然泄了氣。
「就因為夜路危險,所以才決定天亮了再回去。無所謂。而且正好還有要思考的事。」
「喂,我說你啊,比起夜路,你不覺得和一個男人單獨呆在一起不是更危險嗎?」
看著用手指著自己臉的蘇芳,秀麗回想起這半個月,稍微起了點戒心。
「……你,你要是敢做什麼的話我一腳把你踹飛喲。」
「哦,不錯不錯,你還是有點進步的!」
蘇芳鼓了鼓掌。
「……怎麼說呢,男人只要聚在一起就會很興奮地談論桃色問題……」
「男人就是這種生物也沒辦法,就跟女孩子們聚在一起就會討論戀愛問題是一樣的。像你們家那個美貌侍從是極少數的例外。那種男人基本上沒有。」
半個月,結果是不得不每天觀察「正常男人」的本來面目,秀麗好象也想了很多。蘇芳想這也算有價值了。
「確實認識改變了一點……狸狸你說的也許基本上都對。」
看著不停地小聲坦率的承認自己錯誤的秀麗,蘇芳笑了笑。沒想到頑固而又死愛撐面子的秀麗,竟然還有坦率的一面,這點挺有意思的。而且你說她神經粗也好,說她適應性強也好,好象已經把男人好色的一面當成無法改變的現實接受了下來。
「那麼,你有想讓我拉的曲子嗎?啊,嘻嘻嘻,就拉『蘇芳』那首怎麼樣?」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行,就這個吧。」
以身份懸殊的男女戀愛為題材的,相當甜美的曲子。如果說自己的名字就起源於那首曲子,蘇芳就是撕破了嘴也不會承認。
秀麗擺好姿勢,靜靜地開始拉二胡。
蘇芳抱著椅子背,若有所思地閉上了眼睛。
一曲終了,蘇芳輕出一口氣,站了起來。
「真好聽,我也明白的,你確實有很多特殊技能——」
「……狸狸,發生什麼事了嗎?」
「啊?什麼事也沒有……你別老是動搖不定的。謝謝你陪我。再見。回去的時候要小心點喲。」
彈了一下秀麗的鼻子之後,蘇芳輕輕地揮了揮手走出了房間。
就剩秀麗自己,她把剛開始寫的部門表放在桌子上,盯著看。
「是啊,你和別的傢伙不一樣,你有門路。已經有幾家來找過你了吧……」
蘇芳說的對,除了絳攸第一天來找過之外,還有幾家也來過。
跟剛開始秀麗想的一樣,吏部,戶部,工部,禮部這四個部門。
對過了半個月仍沒有行動的秀麗,戶部的景侍郎擔心地來看過;禮部的魯尚書仍是面無表情地說「有什麼事你來我這兒吧。」
(……工部的管尚書還寫了一封信:咱們再來比一次喝酒吧。你要是願意的話,提什麼要求我都答應你……)
從心底覺得幸福。
想起能夠讓他們這樣挽留的一年比什麼都高興。
(……狸狸說的對,是應該從這之中選一個吧……)
——離最後期限還剩二十天。
不管別人怎麼說,自己確實是在被罷官的生死存亡的關頭。根本就沒有選擇手段的餘地。蘇芳所說的這句話是正確的。自己也不是在耍什麼不正當手段……
但是,心裡總覺得有些陰影。
又來了,被人家用這樣的眼光看待也沒有辦法。從最開始被人家說是耍手段才當上官吏的這種責難自己也是甘心忍受。考試沒用不正當手段,可是事實上也和其他考生不一樣,自己是直接就參加會試的。在茶州的時候也絕不是秀麗自己一個人乾的。自己確實根據情況臨機應變採取了相應的措施,但是有幾個足夠應付所有有事的幫手這是事實。
——但是,這以後要展示的是紅秀麗而不是別人。
被貶為閑置官吏也是有這個意思在的。
藉助別人的幫助絕不是一件壞事。但是看到別的閑置官吏在拚命地到處求人找僱傭部門的時候,自己裝得很了不起的樣子對他們說教一番,結果卻恬不知恥地利用別人的好意,選擇一條輕鬆的道路來擺脫困境的話,連自己都覺得太卑鄙了。
這半個月來,看到這些一點點地開始努力的這些閑置官吏們,更加這麼認為。
從頭開始摸索,即使失敗了被罵了,吃了無數次的閉門羹,跟秀麗和清雅發完牢騷之後,第二天還是會繼續努力。
選擇輕鬆的道路,以後還怎麼能夠坦然地面對他們工作呢?
「我就是說讓你別努力錯方向。」
腦海中突然掠過蘇芳的這句話,心裡一驚。
確實,如果被罷了官,那就一無所有了。沉醉於自我滿足也是沒有意義的。
(……是啊……現在確實不是考慮外界的評論,自己的感情之類的時候,現在最重要的不是那些。還是,在這四個部門裡選一個吧……)
突然,從宮外傳來典雅的笛聲——是龍笛。
但並不是龍蓮,絕對不是。
(……厲害,這個人,演奏得太好了……)
而且曲子就是秀麗剛才拉的「蘇芳」。原本像夢一樣甜美的旋律,可是這個人的音色,不要說甜美了,簡直就像冰一樣冷。即使是這樣,吹得仍然好得讓人甚至起雞皮疙瘩。
簡直像被召喚一樣,秀麗不由得站了起來。
出了欄杆,有一絲暗香浮動。月夜朦朧,月光如洗傾瀉在庭院里。不知從何處傳來讓人脊背發涼的笛聲。
甚至讓人產生一種不知卷進何人的夢境這樣的幽深玄妙的夜晚。
突然,樹梢輕搖,沙沙做響,樹葉隨風舞動。
秀麗按住了快要被吹散的頭髮,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風停了,輕輕地睜眼一看,突然庭院里出現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子。
在笛音餘韻的裊裊之際,男子的嘴離開了笛子。
——簡直就像把笛音直接塑成一個人形一樣的男子。無論什麼都冷淡而又尖銳。
抬頭看秀麗的是一雙銳利冷酷充滿霸氣的眼睛。
薄薄的嘴唇閃過一絲諷刺性的冰一樣冷酷的微笑。
「……連演奏的曲子都愚蠢天真的丫頭。」
喃喃自語一般,不知為什麼確直達秀麗耳邊。
「……你自以為是的對別人說教,自己卻要選擇輕鬆的道路嗎?」
秀麗睜開了眼,被人說中了心事,心像打鼓一樣砰砰直跳。為什麼——想這樣問道。可是半張開的嘴唇一直顫抖,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過,這也無所謂……你,也就這程度罷了。」
男子輕輕一笑之後,就轉身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簡直就像夢一樣的一瞬間的事。
秀麗握緊欄杆,咬住了嘴唇。
晏樹擺弄著手裡的桃子,朝回來的皇毅發出了一聲無奈的嘆息。
「……你這樣簡直就是純粹故意刁難人嘛。你又不是她大伯——啊。被你這樣的男人欺負實在是太可憐了……」
「無聊的自言自語你給我一邊說去。」
晏樹站在皇毅旁邊。
「但是沒想到你竟然有興緻吹笛。確實,哪個二胡很令人驚訝。那樣的技藝最近很少見啊。我也明白你由於一時爭強好勝而拿出傳家寶龍笛吹的心情。」
「選曲太差勁了。」
「我倒是挺喜歡。」
「我討厭。」
晏樹以手覆額——那又怎麼樣。
「……我說,與其在個人對曲子的喜好方面雞蛋裡挑骨頭,你還不如坦率地承認說雖不喜歡選的曲子,可她二胡的技藝卻不錯。這樣贊一下又不會死。」
「如果有治你愛說話的毛病的葯,我即使花一萬兩也會買的。」
「那真是太巧了。我也打算給發明能治療你這面無表情的葯的人奉送這個桃子。」
皇毅生氣不吭聲,而晏樹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突然晏樹回過頭來。
「你也真是的……故意說那樣的話,她好不容易想去一個部門……這樣的話她萬一又打算挑戰更難的關怎麼辦?」
「那又怎麼樣?」
皇毅冷冷地吊起了嘴角。
「——你真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大笨蛋」
晏樹目不轉睛地盯著皇毅看。
「……你這個男人,真是既冷淡又壞心眼。」
「你現在才明白?事先不就已經知道了嗎?」
皇毅冷淡地說完就走了。
——時間稍微追溯到前面。
府庫,主人回來之後,像平常一樣沉迷於書本的璃櫻感受到了他的氣息,不耐煩地抬起了頭。
「……是你啊,怎麼又來了……」
劉輝開始興沖沖地準備泡茶。
「說想和孤喝茶的可是你喲。」
「……我是說過,可是沒打算每天晚上都喝啊……話說回來,我說的茶指的是——喂,我跟你開門見山地說啊,我現在正在讀書,正讀得高興呢。你可不可以去別的地方。實在太礙事了你。求你了,讓我一個人呆著吧。」
一邊這樣說,璃櫻突然驚訝於自己所說的話。使用「求你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最近簡直是有點瘋了。也許有點像跟那個女孩在一起時的感覺。
「你啊,一個小孩子竟然這樣冷淡!你稍微陪我一會二也沒關係吧。」
璃櫻無話可說了……你陪陪我……這樣的話出生以來第一次被這樣說。
據說好象是一個挺有才能的國王,可是這個男的卻——
(……不過,確實,頭腦不壞……)
稍微一說話就明白。而且武術也有兩下子。確切地說,最初見面的時候有點吃驚。如果認真打的話應該和自己差不多,甚至更高。但是——明明文武雙全高人一等,可是言語動作卻異常的幼稚。為什麼?
「你已經過了二十歲,是個大人了!」
「看,我已經準備好了美味的茶點,還有桃子。你不想吃嗎?」
「別用什麼茶點來引誘我,你以為我會上當嗎?」
不知道他的腦子到底是好還是壞。這個國王真的沒事吧。
話雖這樣說,璃櫻已經明白了如果不陪他喝茶的話事情是不會得到解決的。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在書里夾了一個書籤站了起來。能夠接著看書的捷徑就是先陪他喝茶。
劉輝用已經完全熟練的手法開始泡茶。
「璃櫻,今天你要聽聽顧的煩惱。」
「……應該說是今天也吧。」
璃櫻以半放棄的心態開始把當茶點的桃子乾乾淨淨地削好。
把劉輝和自己的盤子都裝滿。可能是因為被照顧慣了,不論做什麼事都覺得麻煩,要是不管他幾天都不換衣服,一個人喋喋不休的父親的緣故吧,這些事都已經成條件反射了。
話說回來,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璃櫻不明白。自己並不是為了做這些事才來這裡的。可是,看到國王的臉,就覺得必須得陪陪他。
璃櫻一直盯著劉輝的臉看。
雖然沒有超能力,但是為了消磨時間,其他的學問也挨個學過,基本上都掌握了。看相可能是因為血緣關係,比那些看相先生要准得多。
(……離別之相……近期,重要的人要離開,而且不是一人……)
而且,這個國王好象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這種聰明實在是不幸的。別離的時候簡直是在用軟刀子殺人,只有慢慢地等待。
「……說實話,孤有喜歡的女人。」
「啊——不可能不可能,你還是趕緊死心的好。」
璃櫻一邊喝茶一邊說了幾句。劉輝嗖地揚起了臉。
「為什麼要說那麼殘酷的話!我可什麼都還沒說呢。」
「但是你不是王嗎?你喜歡的女人隨意挑選著納進後宮不就得了。但是你卻這樣說,那肯定是不能輕易結合在一起的對象。」
「不,不是的……孤也在努力中呢……你的腦袋也太好使了吧。」
劉輝用淚眼抗議。剛開始一塊喝茶的時候就覺得這個叫璃瓔的少年實在是個天才。首先一天讀完的書的量就不簡單。不管怎麼發牢騷最後還是會陪自己的,也值得跟他說話值得倚賴。
(孤和他一樣年紀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呢——)
好像那些日子裡自己每天都去府庫在邵可的身邊靜靜地讀書、還有跟宋太傅練劍。
(……。……或許和孤差不多吧……)
璃瓔大口大口吃著烤制的茶點,味道果然不錯。
「嗯,好吧,我可以考慮給你看看相,算算你的戀愛前景。」
劉輝捂住怦怦亂跳的胸口。……這半個月來,璃瓔相術的準確性已經得到了充分的證明。
萬一現在被告知「全無成功的可能性」——
(不妙!孤也許會抽泣著從此一蹶不振的——)
劉輝慌慌張張背過臉拚命搖手。
「不,不,不用了。在我還能做些什麼的時候,我還想留點希望呢。」
「啊,這樣啊,嗯,這樣也好。」
這時,劉輝和璃瓔忽地同時抬起頭——隱約聽到有二胡的聲音傳來。
璃瓔把茶點從嘴邊拿開側耳傾聽。這旋律……
當動人的戀曲中止時,對面坐著的男子喃喃一聲:
「……秀麗……」
劉輝的自語讓璃瓔瞪大了眼睛。不會吧?
「……你喜歡的,是那個女人?紅秀麗?」
「……………………嗯。」
璃瓔眉頭聳起,怎麼偏偏……
「……那就比較困難了啊。不過,我不是說你一個人哦。」
「嗯?你知道什麼了嗎?」
璃瓔皺著眉,重新把茶點放進嘴裡,撩起前額落下的碎發。
茶周之旅雖然短暫,卻給了璃瓔充分的時間觀察秀麗的面相。那實在是少見的一種類型。
「不是『喜歡』、『不喜歡』這麼簡單的事。以她的性格,可能會決定越喜歡的對象越不能嫁。況且她走的是入朝為官的道路。對方若是一般百姓還好,若是高官或者名門貴族的話,地位越高可能性就越低。像你這樣的身份實在是致命。若是那個女人,早就該被甩掉了。」
「已經被甩掉多次了」,這樣的話太傷感,劉輝沒能說出口來。璃瓔的話雖然有一半太過隱諱捉摸不透,可是秀麗「沒有結婚的打算」這一點算是搞懂了。
「……。為,為什麼?!」
璃瓔若無其事地瞥了劉輝一眼。
「喂,在背後偷偷打聽一個女人的秘密,這麼做可太不男人了哦。我不想說。」
冠冕堂皇的說詞讓劉輝發自內心地感嘆:」……不愧是活了幾百年的幽靈啊,就是不一樣哪……」
璃瓔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這傢伙,剛才說什麼了?……沒聽錯吧?
「……幽靈?」
「嗯,沒說錯吧。以前楸瑛和絳攸就說這府庫里有幽靈出沒。」
璃瓔正啃著的餅從中間碎裂,啪地掉落在桌子上。
「……你以前從來沒問過我的事情,是因為,以為我是幽靈?」
「因為你什麼都知道,腦筋又好,又強悍,又值得依靠,看相還特別准啊,怎麼想都不可能是這個年齡的普通小孩子。而且最重要的是,你跟我上次見的縹璃瓔大人同名,連眼睛的顏色都一模一樣。想來肯定是他家先祖之類吧?縹家和蒼家本來就出自一脈,淵源深厚。孤想和你一塊兒喝茶也是出於這個理由——」
劉輝的話不啻於在璃瓔的腦海里「當」地撞了一下鍾,璃瓔只覺得腦袋搖搖晃晃。這是什麼理由啊。
「你,你……誰見過又讀書又吃點心的幽靈!」
「可是楸瑛和絳攸說吃饅頭的哦——所以我每天晚上有上供的。」
原來喝茶的名頭實際上是上供啊。就像敬奉客廳童子或者地藏佛那樣。
「笨蛋!我是人哪!縹璃瓔是我父親,不像才怪!」
「父親?!不可能吧?他看上去跟我也差不了幾歲啊。幾歲的孩子?」
「看臉是年輕。頭髮呢,是銀白色的對吧?」
「嗯?啊,是啊。啊,難、難道是……」
「我也不知道具體多少歲了,那樣的至少也得有八十多了。聽他說只有頭髮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白。顏色雖然有些怪,但那可是很高貴的哦。你大概也聽說過縹家偶爾會出不會變老的長命之人吧?我父親就是那樣的。」
「八、十?是那樣嗎?!可是看上去又年輕又帥氣——」
「下次見到他給他揉揉肩膀,肯定會很高興的。他自己說上了年紀幹什麼都嫌麻煩。不過我看他生下來就是個懶得動的人。」
「揉肩膀」——。縹璃瓔在劉輝心目中的形象轟然瓦解。
「那,那,你也是——?」
「如你所見,我是一個會長大、會衰老、沒有特殊能力的滿大街都是的普通人。」
「哪、哪兒普通了?用『幽靈』才說得通嘛!怎麼搞得嘛,人家就是以為你是幽靈才安心跟你傾訴並諮詢戀愛的煩惱的!!」
「這關我什麼事!還不都是你自己瞎想!」
「哼。不過,不知你跟著令尊來貴陽有何貴幹?春日觀光?還是為了來府庫進行一番知識之旅?」
「……什麼啊,你沒聽說?」
「嗯?」
「沒什麼,反正早晚都會知道的。沒必要先在說。不過是來早了而已。」
璃瓔注意到得知自己是縹家的人之後,王上並沒有露出警戒的表情,反而倒像是有些安心的樣子。
「原來是現世的人哪!那就沒必要為了能在你升天之前跟你多喝幾次茶而著急了。」
璃瓔著實服了。這麼一個奇怪的王上,難怪連父親對他也感興趣。璃瓔像頭靈巧的小獸一樣猛地跳起身來,把劉輝嚇了一跳。
「生氣了?啊,對不起,我不該說『升天』之類的話——」
「沒有生氣了。作為對你時常供奉的回禮,我來替你看看星象。這也算是縹家的工作吧。」
劉輝跟著璃瓔走到府庫外的欄杆邊。這一次夾雜在夜風和花香中,有笛聲隱約傳來。
對這次的曲聲劉輝和璃瓔也同時有所反應。那是只有內行人才懂的古樸高雅的傳統技巧。
「……這笛聲……施樂,是皇毅大人吧。第一次聽到他吹奏龍笛呢……」
「是葵家的奏法啊。沒想到能有幸親耳聆聽。咦,葵家還有血脈存留下來啊。」
「……演繹得很了不起呢。誰都想不到這是那首『蘇芳』吧……不過確實像皇毅的風格。」
笛音消失時,劉輝抬頭望向夜空。
「月色朦朧啊。知識稍微有一些雲,是不是不能占星了?」
「沒關係,反正我也沒打算要看全部。」
璃瓔睜大眼睛,讀著能讀出的星象。
「……在很多方面出現了分岔路口。最近的,是關於金錢和人事的問題。最好要引起重視。根據你的選擇,日後的政情將會大不一樣。」
劉輝吃了一驚。現實正如他所說得那樣。
「太了不起了,璃瓔!真像神仙一樣!」
「……呃,這本該是仙洞省的工作吧?沒在做嗎?」
羽大人最近為劉輝的原因工作都敷衍了事,這一點劉輝沒能說出口。
「仙洞省偶爾也會有上奏,可是措辭又曖昧,又愛裝腔作勢,與其說是高深,不如說是故意往讓人看不懂的方向寫。不像你說的,很容易就明白了。」
「不過,若是說得太過明白,選擇的餘地就變小了,可走的路也就變窄了。星賀星象都是會變的,這一刻是正確的事情下一刻變成錯誤的也說不定。反之若是說得過於靈驗了,養成完全依賴占星的習慣也不好。王上和高官們沉湎於咒術決不會有好事。故意用晦澀的語言暗示一個大概的未來趨勢,這倒也沒有錯。這不是挺不錯的官吏嘛,比之於仙洞省的權威來,更重視國家的前途。」
璃瓔的解釋簡單明了,讓劉輝也覺得很有道理。同時對羽大人也有了再認識。那樣顫顫巍巍的表象背後,原來深謀遠慮的為孤著想著哪。
(……仔細想想,他還是一直跟櫂榆一同奮戰在工作前沿的人物呢。」
聽說那兩人士朋友關係……可是劉輝怎麼都想像不出他們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朋友關係。怎麼想都覺得是種不可思議的組合。
「……嗯?那麼,為什麼你會說得那麼詳細呢?」
璃瓔望向劉輝,一雙眼眸像沒有月亮的黑夜,美麗得讓人目眩的黑色。
「因為我受命要讓你落入縹家的陷阱——如果我這麼說你會怎麼辦?」
璃瓔看也不看劉輝的表情,轉身走向府庫。
「剛才占星也有可能是騙你的哦!不要太過輕易相信一個人哦!你可是王上啊!」
安靜了一會,馬上有腳步聲跟過來。
「我明白了。璃瓔是為了幫孤改正犯傻的毛病呢!真是好心哪!」
「……你還真是苯呢。好了趕快回去!」
「沒關係的。」
「什麼啊?真是,完全連不上嘛!」
「我立場很堅定的,所以現在縹家想要攻陷我是很難的哦。」
璃瓔抬頭看著追到自己身邊的身材高挑的王上。
「……呵,你也有稍微像個王的時候嘛。」
「哼哼。對了,璃瓔的初戀是什麼時候?還沒有嗎?多跟我講講嘛。我好當作參考。」
「……。——趕快給我回去!」
「暴怒」這個詞的意思,璃瓔是漸漸明白了。